陸
『如果還有第二條路,我會懊悔自己選擇了這裡。可是,你口中的命運,難道不是條死衚衕嗎?』
什麼天狗神?所有人都瘋了。在這種情況下,不是眾人皆瘋我獨醒,就是眾人皆清我獨瘋。但是,我有九成的把握瘋的是這些人。『我跟妳一樣,都是誤闖這空間的平凡人。妳看,時間的摧殘,我的語言也退化到天狗語的層次。』『你在這裡多久了?你是如何學會的?』『時間是完全主觀的物件,妳沒有必要問這個蠢問題。等到妳會說天狗話了,妳就知道自己已學會了。』這是為什麼我說任何思維已不再可能。我強迫地企圖反芻悲痛,還沒來到這裡前已存在的悲傷。可是,一切都是徒勞。彷彿那些痛都不被承認,那些淌了一地的淚都流進消逝的歲月,不再回來。而我也開始用「那些」來指稱它們,如同陌生人冷眼看待他人的悲慘。我甚麼行李也沒帶。行李就像個腦中囊,或像回憶盒,在旅行途中遺忘(潛抑)了一些,裝進了一些,也帶走了一些。我現在甚麼囊也沒有,只有一顆拒絕思辯的腦袋。過去我熟悉的個人儀式,現在我怎麼開頭都很彆扭。
我的治療師說這一切都是我幻想出來的世界。『妄想是最難處理的。』他說,『誰都想當天狗神,誰都想成為宗教。看一個人的眼神,就知道他有沒有發瘋。我在妳眼裡看到了極端的狂熱。』他究竟為何要置我於兩難?他為什麼要把他的恨充滿我。『我說得太多了。你知道嗎?惟有夢是忠於自己的。』在接下來的時間裡,我再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話。這是一種抗議。我看過夢的解析,作者說夢有自動記憶的能力;並且,比主體自己記得的來的要多。如果,我要闡述像天狗市這樣一個切身經驗,我究竟如何使自己確信「所見已是全貌」?我看著治療師走到陽台,向著摩天大樓,叼起一支菸,但我知道他始終把我囚禁於他的視線之內。這刻,我覺得他和胚甕男子是同個模子生出的。煙絮不斷地經過我或纏繞我。他突然破口而出,『除非妳親口說出,否則我也救不了妳。妳知道在此時此刻妳是絕對的自由。』他繼續背對著我地抽著菸,而我想像自己漂浮於他現在眼前的那片藍天之上。
那跟蹤我的男子牽起我的手瘋狂地往反方向跑,我感受他手心冒出的汗珠,有些許陽剛也有些說不上來的陰柔。我也沒有發現腳趾的痂被石粒磨掉後開始出血,一直到他說『妳在流血。跟那地面一樣。』我的鞋子已紅了半邊,跟繡金樹的遭遇一樣,若沒有仔細審視還以為它是地面的一部分。『為什麼不會痛?』『神啊!妳就不能機智點嗎?不要再問一些愚昧至極的問題。我一個都不會回答。』但是,即使到現在,我還是不知道為何流血會有這樣的知覺。處於一種無感的狀態。我想起了札賚維諾,礦工的煙又是煙囪之煙又是寒冬吐出的霧氣,他們的淚就埋沒於這樣的黑影這樣的煙霧中。男子停在沒有頂的樑柱之間,闔上雙眼,把骨碌碌的眼珠給藏了起來,他並沒有抬頭看天。『如果,那年我沒有來這裡找尋我生前的記憶,我現在應該還在家鄉的海邊望著湛藍的天空。可我已忘了該怎麼抬頭。在這裡,沒有所謂的風景,市民心中的風景早在出生之時就消失殆盡。我總是被這潮溼且掉漆的雙樑所吸引,因為我必須想像來這裡之前的樣子,想像那蒼穹。這裡雖然不許誰思考,不過,記憶卻不會流失。而每個到這城市的人最後也只剩下這些了,不會再更多。妳要不懈地回憶,重覆地回憶生命中重要的片段,那是妳唯一可稱之為寶藏的東西,就算妳一無所有。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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